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拾麦子的娘
来源: 2015-12-21 14:19 作者:
大妹从老家打来电话,说又到了麦收时节,母亲又要到地里去拾麦子,她左劝右劝劝不住,让我出差时顺便回家劝劝母亲……
我应下,扣了电话,想起了母亲的许多事情。
母亲一生不容易。她到我们家来不久,就赶上了土改。土改扩大化,我家也被扩大进去了。一天夜里,祖父和祖母被抓走了,关在邻村的一个临时监狱里。土地被分了,粮食也被拉走了,家里断了烟火。其时曾祖父年老多病,父亲年纪尚小,一家人在饥寒交迫的绝望线上挣扎。人要吃饭,要活命,日子要往前过,母文章来源中国酒业新闻网亲终于艰难地迈出家门,在村子里沿街乞讨。走过一家又一家,看过冷脸子,遭过白眼,挨过狗咬。人在难时试人心。母亲深深地体会到世态炎凉、人情冷暖。
很多年之后,母亲给我讲起这段往事,还念着某些乡亲的好处。她说她那时候讨饭不会说“婶子大娘可怜可怜吧,给口干粮”一类的话,只是走到一家门口就干站着,有的人家一见她来了,就赶快把干粮送了出来。有一年的八月十五,母亲讨饭讨到东成老爷爷家,老奶奶一见是她,慌忙从家里拿了两包月饼一瓶酒,放进她那个讨饭筐里,用毛巾盖严实,就催促我母亲说:小家哎,你赶快走吧!
凄苦的路再长,也有头。后来落实政策,我家属中农,中农是团结的对象,农会里说是斗错了。这个阴影一直在我家笼罩,影响我入团,影响我妹妹升学。文革期间,我父亲在医院填表,革委会的头头非要他在成分一栏上填“错斗地主”不可,我父亲就急了:错斗,错斗,是谁错了,难道是我们吗!
建国后,我们兄妹四人相继出生,三个妹妹的名字都有一个“霞”字。我儿子小时候,对小姑姑的名字不能理解:小姑姑,你的名字里怎么有个“麦”字呀!我小妹就向他吹唬:我出生的时候呀,正赶上麦收。金黄的麦子铺天盖地,一眼望不到边,就像金色的霞光一样。这时候,你老爷爷抬头一看,就来了灵感,说:就叫麦霞吧!
我儿子是被吹唬住了,其实不是那么一回事,小妹把她的名字诗意化了。
小妹生在六四年。六四年生活困难,一家人都吃不饱,每逢做饭时,母亲就叹一口气:什么时候能深升子挖面就好了!然而这仅是外部困难,母亲能想得开,她知道这困难的日子迟早要过去。问题是后院起火,家庭面临解体之虞,这给母亲造成的精神压力很大。母亲很要强,她在家里伤心落泪,但一走出家门就又换了一个人。那年麦收时,她拖着个笨身子去拾麦子,拾到中午,自觉不好,扛起一捆麦子就回家了。回到家我小妹就降生了,家里没有别人,我母自己剪脐带,用的是那把十年不换的生锈的剪刀。剪断脐带,我母亲饥饿难耐,于是艰难下炕,拌了一碗“疙瘩汤”喝了。母亲平安,小妹平安,命硬得让人头皮发麻!现在我小妹是一家医院的妇产科大夫,如果她知道她降生时母亲那样艰难,她会作如何感想呢?
母亲一生不识字,但她知道文化的重要,于是省吃俭用苦累一个人承担,供四个孩子都上学。新时期之后,我们兄妹四人先后都参加了工作。父亲退而不休,依然为那一方人治病,于是家境渐裕提前进入小康。在母亲七十岁之前,她还种着几亩责任田,后来她做不动了,我们就无偿送给别人去种了。但她与拾麦子似乎有一种天然的情结,七十岁之后,每逢麦收就到地里拾麦子。有一次几个老太婆喊她一块儿打牌,她说她要去拾麦子。她们就说她:你家有在外边工作的,有在家给你挣钱的,大热的天,你还去拾什么麦子呀?!母亲说:丢在地里可惜了……
其实她拾了麦子自己不能打,年年要请人给打。请的那些打麦子的,都是自己家族的人,烟要吸红锡包,酒要喝齐酝春,菜也要七碟子八碗。待到麦子装进布袋里,我父亲算了一笔账,正好收支相抵。
我劝说她:若是为了舒展舒展筋骨也罢了,真要是为了那点粮食,咱家是不缺那几百斤麦子的。母亲像是听劝,总是说:不拾了,不拾了,明年高低不拾了。然而到了第二年,她还是去拾,气得我父亲骂她。有一年麦收我正赶在家里,中午时,母亲从地里回来,她说她拾了一大捆麦子,自己背不动,让我跟她去背回来。我正在气头上,说什么也不跟她去。后来,她竟独自把一大捆麦子背回来了。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,背一大捆麦子回家,让我这个做儿子的,又是疼得慌,又是气得慌。我接过那一大捆麦子,心里就感叹了:娘啊,你这是怎么了?!
你说母亲是守财吧,也不是,她借钱给人十分地慷慨。我们那个村子地处偏僻,人都挺穷。村人种地买化肥买农药盖房子娶媳妇,大事小事都找我母亲借钱。有人说我母亲:银行就开在你家里么!后来,竟发展到十家倒有八家欠我家钱。借钱容易还钱难。有一家借钱娶了媳妇,媳妇生了孩子,孩子长得人高马大,又快要该娶媳妇了,欠的钱仍然不还。有一天父亲喝多了酒,让我母亲去给他要钱。他家主人不仅不还,还说出难听的话:你家还在乎这几百块钱吗!你听听,倒像是我家欠了他的钱似的。母亲给我说起这事,让我把她说了一顿,那意思是你压根儿就不该往外借钱。可是母亲说,都是乡里乡亲的,你怎么好说不借呢?说一千道一万,还不是因经为穷么!
尽管我老家那个村子里有苦难和贫穷,有嫉恨和勒索,有保守和愚昧,甚至有很封建的东西,然而母亲深爱着她,眷恋着那块土地。这种感情像是上帝的赐予。去年父亲在一个小城里买了一套房子,房子是标准房,面河而立,对岸是一条宽阔的柏油大道。我看了说好,然而母亲不以为然:脚不沾土,连块庄稼也看不着,好什么好!搬家时她不同意,好作了一番思想工作。当大妹说到柏油路往东一里就有庄稼了,母亲才算勉勉强强同意了。
我原以为母亲搬到小城里,就再也不会去拾麦子了,她大半生苦难,该享享清福了,然而没想到大妹又打来电话。匆忙赶到家,推开大门喊一声“娘”,娘不在家,父亲坐在沙发上,吹着电风扇,正悠然地抽着烟在喝茶水。我问娘去哪里了?又去拾麦子去了!父亲没好气,脸搭拉老长。
我去找母亲。中午地里没有人。待割的麦子很疲倦。躺倒的麦捆在静静地安睡。忽然,我看见远处一个瘦弱的身影。那不是母亲吗?是她,她正在拾麦子!此刻她不知道,她的儿子已从三百里外赶回来了,就为的是劝她别拾麦子。我走过去,喊一声“娘”,她响亮地应了一声,直起腰来,掠去额前的白发,脸上绽出一个无比幸福的微笑。那会儿,我心里突然冒出一句她说过的话:那时候做梦也不敢想能过上这样的好日子呀!母亲是多么容易满足,我劝她的话,竟一句也说不出口。我说母亲回家吧。母亲说咱回家。我背起一捆麦子,走过一块麦茬地,母亲高兴地问这问那,我漫声应着,心里却老是想着一个问题:母亲这是为了什么呢?
想来想去想不明白。到河边,我伫望着一朵饱满的云从空中飘过,良久茫然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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编辑:张吉山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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