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为一个偏爱杯中物的老师，我从未想过喝酒与自己的事业有什么联系。在深圳教书时，我见过一同事，因酒后屡屡失态被学生投诉走人，于是总以为自己喝酒的嗜好不足为外人道。

    偶读《论语》，我才发现老资格的教育工作者孔子也有此雅好。他有言传：不为酒困，何有于我哉？有身教：唯酒无量，不及乱。看来他老人家也喝酒，不过很有节制。三味书屋的先生读“千杯未醉嗬”那样入神，想来也是杜康的粉丝吧。既然圣人名师都不讳说酒，我说一说酒也应无妨。

    “山水之乐得之心而寓之酒”，醉翁此言实在妙极，我真的想不出山水之乐还能寓于别的什么东西。20年前，我独登嵩山，醉卧树下松毡，那时的松涛至今真切在耳。后来，每临名山胜景，我必携酒同行。在东岳之颠，一小瓶“泰山特曲”让我感觉自己已融为泰山一抔土。有一次从哈密送学生回家，已近晚上九点，我独坐吐鲁番鄯善一小镇街头，嚼着新疆烤羊肉串，慢啜当地葡萄酒，望着不肯落下的大漠夕阳和天上类似极光的彩霞，恍若进入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的《白夜》。那感觉是酷，更想哭——不是伤感或思乡，而是那种因美妙无法表述而产生的感动和绝望。

    可能是酒让人热情敏感，使人对山水的观察体会更细致。更何况酒本就是一方山水精华——好粮好水才有好酒，这精华经唇舌入肺腑，那山水之乐怎会不深得于心呢？

    酒，也可以寓读书之乐。听说宋朝的苏舜钦曾就《汉书》下酒，读到张良在博浪沙椎击秦始皇，大叫“惜乎未中”饮酒一斗，至于一晚饮酒一石。我则是静夜于书桌上置一杯酒一本书。酒是本地高度酒，书是平时读来不轻松不想读的书，像《庄子》、梭罗的《瓦尔登湖》，早些时候卡西尔的《人论》，尼采的《瞧，这个人》，甚至是弗洛伊德的《精神分析引论》。酒度数高又无佐食，只能小口喝，恰配这难懂的书慢慢读。常是酒喝一杯，书翻数页正好眠。这确实很像在附庸风雅，但我想，风雅也不是天生的，一个人附庸得久了，也便慢慢风雅了。

    酒，还可以寓胡思乱想之乐。喝酒的人都知道微醺之中最多胡思乱想，如果摊上李白这样的人就是灵感涌现，有“李白斗酒诗百篇”为证。2005年，我在昆明一私立学校教了一年书，住在五楼，西临滇池。学生放假后，一个人正宜凭栏把盏。我居然也捻须胡诌出“云白天青已疑真，一池碧水足鉴魂。阅尽波光五百里，从此天涯无梦痕”的打油诗来，醉中还敢聊发少年狂说“他年我归滇池浅，料是溟鱼已化鹏”。细细想来，我那些不甚通顺的句子都是酒催化的。有时，有几个段落换了几斤酒钱，那便是快乐生的利息了，当然也是快乐。

    酒，当然也可以寓事业之乐。白天要是馋了，我就让学生读一读“金樽清酒斗十千”，听来已有三分陶醉，反正中国古诗中淌着酒香的句子多得很。晚上餐桌荤素数碟，饭菜都来得干净，吃得也放心坦然，轻抿一口，“啊——”，长长的一声，一天的疲惫顿消，一身的快感涌起。突然想起，学校“中午不喝酒，晚上不喝醉”的规定是多么的人性化呀！

    最乐的是与那些以前的学生喝酒，看到那些小不点一个个都出落得那样神采，钱也挣得比我多了，真是满心的欢喜，酒还没喝就已经醉了。有一次，在一乡下中学听课，看到原来教过的一女生，小孩都上小学了，非要我去她家，让那“小女婿”带几个哥们儿敬了我几杯酒，真是很有趣的事。我想，一个工人在路上看到他造的拖拉机多半是伤感，因为他的劳动对象一出厂就在磨损陈旧，而我的学生却总是在成长丰富着。这是让人多么快乐的一件事啊！这快乐也是我的事业所赐。

    就这样被寓来寓去，我这不甚伟岸俊秀的皮囊也就成了一个酒器，其中又浸入了这么多的快乐，想来还可以酿出几许芬芳。而我也正想把自己酿成美酒。于是心中，我便突然厌恶起那些蜡烛、摆渡者的比喻来。本来蜡烛燃烧就是快乐，摆渡人自己就沉迷于江上风光，却硬被说成是牺牲自己成全他人的悲情。

    如果教师非要有一个比喻的话，我愿以美酒为喻体：耐得寂寞置于窖里，则愈久愈醇弥足珍贵；示之于人斟于杯中，则静如止水芳香诱人；要是谁真想来点亲密接触的话，又能让人感受到似火激情，浑身通泰。

    转眼当老师都快30年了，现在想来我真有点后怕，好多次都差点把自己酿成了工业酒精。上世纪80年代，工资低，我穷得心里都痛；又过10年，外面的世界开始精彩，我却像被捆在桅杆上的奥德修斯，任女妖美妙的歌声诱惑却动弹不得。于是，我常常对世事愤愤不平，对学生语多偏激，对事业心有怨厌。

    鱼的快乐鱼知道，酒的味道酒也自知。工业酒精嘛，自己心苦如荼，给人的感受也是冲动后伴着麻木冷漠。幸好没人愿多喝，不然甚至会让人失明。

    还好，我走了过来。真要感谢教育事业，让我在不徐不急的寂寞无奈中升温发酵、蒸馏去糟、升华凝结成一杯美酒，成就了我人生的一段芳香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