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个发言者,只要有真正的观点,是不可能得到所有人的支持的,观点自己便会划分人群,这便是观点的特征。很多文人总是试图令所有人满意,却无法防备人是多么地善变。
作家老舍一生都在努力令所有人满意,他的创作,努力在众多激烈的矛盾与观点中找到平衡,但他所料不及的是,他为其说话的人把他送上批斗台,使其倍受羞辱而自杀,事后竟少有人自责,反倒推说是时代的悲剧。历史告诉我们,多数人的黑暗大于少数人的黑暗,人性多半只在极少人身上,才展示出它宽厚闪亮的一面。
同时,这是文人的教训,从这教训里,我们读到的是一种恶的显现。
当一个发言者丧失支点的时候,他自己便无法过自己那一关,尤其是,当他要达到的目标与现实正好相反时,他很容易陷入自我矛盾之中,他应该相信自己还是别人?而事实上,现实正是由自我及他人所构成。
发言者的发言并不是只包含简单的真理与勇气,那发言需混合很多综合素质,独特的发言往往凝聚着独特的体验,当这发言被击败之时,也是发言者丧失价值的时候,有时我们发现,优秀的言论很难被战胜,因它的优秀是经历众多竞争而获得,而发言者却相对脆弱得多,这正是恶能够下手的地方。
老舍的经历并不新鲜,苏格拉底在其时代因其独立发言而使自己陷入危境,他坦然赴死,激励更多的独立发言者踏上这一条道路,然而这是一条非常艰苦的道路,远离世俗生活中人们的理解力。在苏格拉底之后,尽管不多,但历史上仍有一些零星文人因为捍卫自己的观点而赴死,那些观点有些被现代人称为真理,而有些,只是人类历史上特定时空的特定看法。
我曾百思不得其解,人们为何会因观点不同而你死我活——但情形似乎就是那样,有些人或人群就是容不得与自己不同的观点,他们打击对方,设法使对方受损失,并把对方置之于死地,我们把那些时代称为不宽容的时代,或是黑暗时代。
作为文人,多数时候,须记取那黑暗的力量,它往往假借正义之手行使罪恶,我总能在媒体中以爱国或各种杂七杂八的名义“封杀某某人”的声音中觉察到那黑暗,那正是一种原始的恶,它不去讨论或博奕观点,而是对观点持有人下手。
我相信有很多很好的无名的人,但我们也要警惕那些很坏的无名的人,正是他们,对老舍拳打脚踢,只是因为无能、邪恶、嫉妒与恨,他们文化上的后代目前仍在网上横行,成为新一代谩骂者,若是深入到这一股盲目的力量背后,去发现那一个具体的发言者,我们也许会称他为一个无辜者,甚至一个受害者,他只不过是在发泄不满罢了。
然而情形并不是如此简单。
有些人一生始终不想面对真实,他们不想面对的正是自我,因为自我就是最真实。
有些真实是美好的,但另一些不美好,当人们不试图改善而只想着破坏与反抗的时候,真实就会变得更加不可理解,恶就是其中的一种。
恶经常是很难被理解的,就像我们很难理解懒惰,在恶的内部,有那么多无法向外人道的原因,以至于它完全无法对自己的行为做出明确易懂的解释,恶本身简直是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公开示人,原因只在一点,它没有可持续发展的原则与内容。
人们对恶很少感兴趣,它是完全的空洞与虚无,从中无法引伸出任何一点可利用的东西。我们有时会对伪善发出笑声,然而,对于恶,我们连笑都笑不出来。
圣人们会对恶产生同情,那是当他们不再惧怕伤害之后。普通人会避开恶,因为恶的本质是一种不足、匮乏与不幸,它试图倒行逆施,要么索取,要么破坏,要么自我毁灭。最真实的恶也不具美感,它是那么冷漠,无法令人怜悯,它是无法自足的,只能胡乱攀缘,令被攀缘到的东西痛苦不堪,我们也无法在文化上为其描绘出一种吸引人的形象,在我眼里,这就是恶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