宋人词曰:“窗户风薰端午,楼台月满中秋。”当夏日的风薰得路人醉时,端午大约就要来了。
20多年前,我还是一个孩子。端午一清早,父亲就在家中的门楣、窗户上,错落地插上艾草。母亲拿出自家腌制的咸鸭蛋,准备了黄酒。不远处的江边,几艘由渔船改装的龙舟整装待发,叔叔们系着红腰带,扎着头巾,敲着锣鼓,喊着号子,兀自练习着。
而我在这一天,则毫无例外地要提着两盒糕点,拖着瘦小的身躯,在濛濛细雨中,去看望外婆,深一脚,浅一脚。这就是儿时鄂东江边小村的端午节。
从记事起,端午就是与水有关的:雨水,河水,江水。
这样的一种印象,与同为向水而生的沈从文是类似的。他认为故乡五月的雨,是为端午划龙舟而落的:“若在故乡听着,将默默地数着雨点,为一年来老是卧在龙王庙仓房里那几只长而狭的木舟高兴,童心的欢悦,连梦也是甜蜜而舒适!北京没有一条小河,足供五月节龙舟竞赛,所以我觉得北京的端阳寂寞。”
而更南一点的江浙地区,近现代以来,除了江苏人汪曾祺写过端午吃鸭蛋的情形,还真是少有人专门描绘的。江浙一带有关端午的叙述,恐怕还得联系到许仙和白蛇的故事,以及明代绍兴人张岱写南京城的《秦淮河房》:“年年端午,京城仕女填溢,竞看灯船……仕女凭栏轰笑,声光凌乱,耳目不能自主。午夜,曲倦灯残,星星自散。”
对于南来的客子,北方端午的确是寂寞的,晴空万里,烈日炎炎,无龙舟可竞,缺乏水性与诗意。不过在老舍看来,却有另外一番景象与趣味。他习惯以月季花开作为端午即将来临的暗示,并琢磨在哪儿贴着张深黄纸,印着个珠红的判官,或许最终就在两束香艾的中间。
南北端午印象略有不同,起源也是不一。南方有认为是纪念楚国诗人屈原的,有认为纪念楚人伍子胥的,还有认为是纪念浙江孝女曹娥的。而在北京地区,据说端午插艾草、菖蒲,是源于黄巢起义时让老幼妇孺借此避兵灾。
“节分端午有谁言,万古传闻为屈原。”虽然纪念爱国诗人屈原成为共识,全国端午习俗逐渐交融,但是,端午的起源依然是传闻,各有各的说法。
流传最广的当属闻一多先生的解释。他认为,端午是吴越民族举行图腾祭的节日,是个龙的节日,它的起源远在屈原以前——不知多远呢! 尽管如此,他认为千百年来将屈原作为端午的象征,是有着相当的教育意义的:“哪有比屈原的死更适当的象征?是谁首先撒的谎,说端午节起于纪念屈原,我佩服他那无上的智慧!端午,以求生始,以争取生得光荣的死终,这谎中有无限的真!”
是的,端午节里说屈原,即便是谎言,也是一种善意的谎。正如闻一多所说,如果我们还要让这节日存在,就得给它装进一个我们时代所需要的意义。这个意义,简而言之:端午是文人的节日,是爱国者的节日。
自屈原而始,不能生得光荣毋宁死、忧国忧民的精神,就在一代又一代的文人身上延续着。据说过去北京文人就有端午节到二闸三忠祠上香的传统,祠内供奉诸葛亮、岳飞、文天祥。
自屈原始,文人的自觉、反思与反抗精神也在延续。最典型的当属明代文人庄昶。他虽为朝廷命官,却热爱人民,反对歌功颂德与粉饰太平。在一年的端午,吃着皇帝赏赐的粽子时,写下诗一首:“东南米价高如玉,江淮饿莩千家哭。……君门大嚼心岂定,谁能持此回凋残。”如此耿直,自是逃不脱被罢黜放逐的命运,但在端午文人史上,留下了厚重的一笔。
自屈原始,诸多诗歌开始借端午感叹历史的残酷与人生的悲凉,进而丰富着中国文人的精神内涵。唐代苏州人殷尧藩的《端午日》即是绝唱:“少年佳节倍多情,老去谁知感慨生。不效艾符趋习俗,但祈蒲酒话升平。鬓丝日日添头白,榴锦年年照眼明。千载贤愚同瞬息,几人湮没几垂名。”是非毁誉,终将化成历史的尘埃。唯有“但祈蒲酒话升平”,或许道尽了千百年来中国文人的终极愿望。
今又端午。除了重拾儿时记忆,剥一个粽子,温一壶黄酒,分享一下地方传说,我们还可以多点怀念,怀念历史上曾经有个诗人叫屈原。
(责任编辑:毛雅谊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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